那天已是夜深人靜，母親辦完事獨自回家。大街小巷已經沒了行人，只有昏暗的路燈，把母親照的更加孤單。不時從哪個角落裏傳來的爛仔們的匪哨聲和粗口，尖銳地刺破夜空，使母親有些心驚膽戰，不由得加快了腳步。
母親拐彎走上橋，突然聽見嘈雜的辱罵聲和悽慘的叫聲。走近一點終於看清，原來是六七個人圍着毆打一個打工仔。
母親一向是個膽小怕事的人，她想還是加快腳步低着頭走過去的好，事不關己也就當沒看見了，這幫爛仔不講道理，誰也惹不起。經過他們跟前的時候，母親還是忍不住好奇地看了一眼，可是這一看卻讓她再也邁不動腳步。事後她在電話裏用依然顫抖的語調對我說，那幫人把那個打工仔簡直不當人，就像打豬打狗一樣打他，拳頭直接往臉上揍，六七隻穿着皮鞋的腳死命的往身上踹。
母親的身子當場就軟下來，胸口堵的慌。她說他從沒親眼看見過這樣往死裏打人的，真正就像香港黑社會電影裏拍的一樣。
況且，況且那個被打的打工仔看上去年年輕輕的，就和我——她的兒子一般大小。母親往四周看看，她期望有個人來解勸，讓他們放過這個和他兒子一般大小的年輕人。可是遠遠走過的兩個男人，也只是往這邊張望一眼，然後躲避瘟疫似的快速走開了。
母親一時間好像沒有了意識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情景，不知如何是好。幾分鐘過去了，他們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，悽慘的叫聲越來越小。
母親猛地驚醒過來，朝那幫人叫道：“別打了，別打了，再打就打死了，誰都受不了這麼打呀……”那個領頭人冷冷地掃了母親一眼，繼續拳打腳踢。母親急得身子都抖了起來，一個勁到嘟噥：“要打死了，要打死了，有什麼事情打幾下就夠了，爲什麼要打死人家啊……”
大概母親的話起了作用，領頭人狠狠地瞪着母親一會，然後叫大家住手了。可是事情沒有完，他要打工仔跪下認錯。打工仔偏偏倔強的很，硬是不肯。母親急出了一身汗，心裏不停催促着：跪吧跪吧，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啊，那是幫爛仔，不講道理的，被他們打死不值得呀……跪呀跪呀，傻孩子，再不跪他們又要打你了……你不跪，我來替你跪吧……母親心裏一激動，就要撲上前替他跪下，求他們放過他。
可是來不及了，因爲不肯下跪，打工仔被一腳踢出兩米遠，頭“咚”地撞在橋墩上。彷彿被撞的是自己一樣，母親情不自禁地“啊”了一身，身子一軟差點沒有摔倒在地。那幫沒有人性的爛仔衝過來又往他頭上亂踹。“直接朝頭踢啊！”母親回憶起來仍心驚肉跳。母親看着打工仔那張和着血和泥的年輕如自己兒子一樣的臉，那一腳腳好像就是踢在自己的心上，疼的如同刀絞。她無力的喊着：“打死了，打死了，你們要把他打死了，哪有你們這樣打人的啊……”
好一會之後，那幫人終於停手，罵罵咧咧地走開了，留下打工仔趴在地上痛苦地呻吟。母親走到橋中間把打工仔的一隻鞋撿過來，遞給他：“孩子，把鞋子穿上。”又心疼地問他：“疼吧？能起來麼？”打工仔歇了一會，支撐着站起來：“比剛纔好多了。”母親又問他爲什麼會被打，他說不知道，剛剛做完工回來，莫名其妙地就被他們暴打了一頓。
母親責備他說：“叫你跪你就跪嘛，和他們那麼要強，能得到什麼啊？吃虧的還是你自己，被那麼打起來多難受啊！”打工仔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漬，倔強地說：“死也不跪。”母親恨鐵不成鋼地嘆了口氣，然後囑咐他讓他去醫院檢查檢查，別被打出什麼毛病來。
看着那打工仔一瘸一拐地走了之後，母親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。她想，要是他的母親知道他被打成這個樣子，不知道會心疼成什麼樣子！那不比剜了她的肉還疼啊！
那張年輕的臉又讓她想起了她的兒子，她的兒子一個人在外地念書、工作，無依無靠，會不會不小心惹到什麼人，出點什麼事？遇上什麼事，他千萬不要像那個打工仔那樣倔，能屈能伸纔好啊。不然有誰打了兒子的身，也就是打了母親的心啊！
那一路，母親是哭着回來的。一進屋就趴在牀上號啕大哭，哭完了就給我打電話，一個勁地囑咐我別惹是生非，吃點虧就吃點虧，吃虧是福……我責怪她說下次你碰到打架別湊過去看，打到你了怎麼辦？
母親說我也不想啊，可是一看見那個打工仔和你一樣大，我就走不動了，我就想如果那是我的兒子呢……我說你哭什麼呀，母親說我可憐那個打工仔嘛，然後又想到你了嘛，禁不住就哭了起來……
我鼻子一酸，差點也落下淚來。
我會永遠記得這個畫面：昏黃的路燈下，母親哭着走回家。
那是一位母親爲天下兒女所流的眼淚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