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其當情況複雜，你知道其中沒有絕對的善或惡，有的不過是一場悲劇。
但告別了記者職業，我又成了一名心理諮詢師，這樣的案例是無法迴避的，甚至是更應該去審視和思考的。
無論在哪裏，母親都是一個最苦逼的職業。你要面對的不僅僅是生活上的辛勞，家庭關係中的壓力，自身的各種變化，還要對孩子的身體尤其是精神健康負起責任，其中任何一環的失控都有可能變成“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”。
而最可怕的是，這根稻草壓死的不是駱駝，甚至不只是這一個家庭。
常說最偉大的是母愛，但母親有時候會傷害自己的孩子。傷害當然是錯的，是不對的，但爲什麼會這樣？
第一類，是我們能理解的“壞”。做父母之前不需要經過考試，“壞人”當然也可以當父母。在家暴案例中，絕大多數的施暴者都是男性，但少數案例種，當施暴者爲女性時，受害者基本都是年幼的、無力抵抗的孩子。
第二類，是精神疾病。2001年6月20日，美國德克薩斯州休斯頓，37的Andrea Yates在浴缸裏親手淹死了自己的5個孩子，最小的10幾個月，最大的7歲。事後，她把孩子屍體整齊排在牀上，打電話給警局和自己的丈夫。Yates被診斷爲嚴重的產後抑鬱，2002年被判終身監禁，2006年重審，陪審團認爲“精神障礙辯護”(Insanity Defense)成立。但Yates自己則選擇永遠住在精神病院。
第三類，是搖擺在前兩者中間的。說是“壞”，但她們沒有那種純粹的惡，她們甚至是好人，非常愛自己的孩子，爲了孩子可以忍辱負重赴湯蹈火；說是“精神疾病”，可能也並沒有那麼嚴重，雖然心理扭曲壓抑絕望，但都沒有到一定的醫學指徵。
沒有人說傷害甚至殺害自己的孩子是對的。但如果一個母親，向來被所有人認爲“溫順”，可以獨自拉扯四個孩子幹所有的農活；如果一個母親，從來不打罵孩子向來拿孩子撒氣，爲孩子報名上學給孩子買新衣服。我們把她直接歸到第一類裏，是不是太過想當然了？
逝者已矣，沒有辦法知道她到底屬於哪一類，到底爲什麼要傷害自己的孩子。但我更想知道的是，如果她得知，她的孩子們即使在她身後仍能得到很好的照顧，她的孩子們，會和她不同，未來的人生不會永遠只有痛苦和絕望，她會不會改變自己人生最後的那個決定？
但問題是，誰能向她這樣保證呢？
幾年前有一則社會新聞：
某地一對外來打工的夫妻，丈夫去別地打工，留下妻子和一雙兒女在暫住房。每個月給400塊家用，妻子需要一邊打工一邊拉扯兩個尚小的孩子。有一天姐姐逃學、偷媽媽的錢，被發現，於是被母親吊起來責打，竟然活活打死。當時所有轉載的同學們都義憤填膺，斥責這個媽媽禽獸不如，“不會養就不要生”！但當時，有過獨立帶孩子經歷的我卻心裏惻然。因爲我相信，當這個媽媽在打孩子時，想的絕對不是“我打死你這個壞孩子”，而是——“大家都不要活了”。絕望會怎樣將一個人內心裏的魔鬼全部激發出來，而“寡母帶子”又是怎樣一種絕望，相信大多數人都無法理解。
我印象中，還有一個因爲孩子犯道德方面錯誤而把孩子打死的名人，叫海瑞。但寫文章前查了查，不是打死，是活活餓死，只因爲女兒吃了男僕人給的一塊餅乾——而“男女授受不親”，雖然女兒只有5歲。
海瑞同學也是寡母帶大的，野史記載，海瑞34歲還和母親一起睡。雖然該同學是一枚清官，但他歇斯底里中那種對生命毫無熱忱的絕望應該也是公認的吧。這絕望從哪裏來的？我猜是幼年時從母親身上繼承過來的。
還有一位同學，也是寡母帶大的，叫傅雷。海瑞同學幼年時遭受過些什麼，我們不得而知，因爲野史畢竟更關心他是不是耄耋之年娶了幼女。但傅雷的童年遭受的非人待遇是有記載的。
傅雷小時候逃學，老師來家訪。當夜，母親跪在丈夫靈前痛哭，然後找了一塊布，把正在熟睡的兒子綁起來拖向離家不遠的水塘。傅雷聲淚俱下乞求，鄰居們纔在母親手裏救下他一條命。傅雷讀書若是稍有懈怠，母親就把銅錢貼他肚臍眼上，上面點根蠟燭，燭油落在他肚皮上，燙得他直哭——但連哭都不許他出聲。用鞭子責打那是家常便飯，動不動母親自己要拿根繩子上吊自殺。
寡婦熬兒，這熬的分分鐘鍾都是對人世的憤恨與絕望。大多數的家暴都代代相傳。於是傅聰小時候練琴，傅雷在樓上聽到他琴聲稍有停頓，就要衝下樓來抓起兒子的頭往牆上撞。對人世的憤怒與絕望，也是代代相傳。
電視劇裏的沒人幫忙又經濟拮据的單親媽媽帶孩子似乎都很容易。譬如《北京遇上西雅圖》裏的湯唯，一個人帶孩子還有時間翻花樣做菜，還能運營網站，沒事和姐妹們聊聊視頻。又譬如《離婚律師》裏的湯美玉，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，竟然可以一個人帶孩子，還有時間打扮得漂漂亮亮出門見客，實在是匪夷所思。
稍微接地氣一點的，會刻畫這個單親媽媽如何體力透支心力交瘁，如何含辛茹苦把屎把尿，但幾乎，都沒有一個會人性扭曲心態失衡。真是人間天使原來那麼多，爲什麼偏偏我沒見過一個。只有小時候看的《天地男兒》，裏面的羅美薇會突然對着襁褓裏的孩子怒吼：“哭哭哭，你哭什麼啊！你哭什麼哭啊！”編劇對人性的體察，那麼多年後想起來還是讓人歎服。
松田道雄的《育兒百科》裏說，每年有２００位母親殺死自己的親生孩子。“作爲人類還算是誠實的”，因爲她們用自己的行動說明了，她們沒有能力一個人養育孩子。人類從原始人進化到現在，社會家庭模式飛速變化，但孩子的成長步伐並沒有加快，所需要的愛和關注並沒有變少。
你知道麼？
在原始部落裏，一個孩子從出生到長大成人，雖然母親是主要撫育者，但成長過程中經常接觸的撫育者高達20多人。即便是兩三代之前，一個孩子出生，大家庭裏的爺爺奶奶、伯母嬸嬸們、未出嫁的姑姑們，都會在撫育孩子過程中扮演角色。
但在現代社會，核心家庭、年輕人到異鄉發展、留守兒童、離異、父親角色遊離而造成的假性“單親媽媽”，這種種其實製造出了越來越多的“寡母”。
當“寡母”們的精神壓力系統瀕臨崩潰時，有沒有社會支撐體系可以讓他們有喘口氣的機會？有沒有社會互助組織？有沒有心理重建資源？有沒有人能不去指責她們的育兒水平，而是對她們說聲“別急別急，我來幫你”？這漫漫的心理荒原，“寡母”們到底應該怎麼走出去？受害者是下一代，或許再下一代，或許再再下一代。
說了那麼多，總該說回題目了——孟母。《三字經》裏就教我們——“昔孟母，擇鄰處，子不學，斷機杼。”寡母帶子，四處搬遷，說明什麼？
說明不見容於家族宗室，無人相助。不相信？你從北京北三環搬個家到南四環看看？你從上海楊浦區搬個家到浦東看看？那麼容易？還三遷？哪裏都能遷，說明哪裏都一樣，都一樣無根基、都一樣漂泊無人相助。孟子3歲喪父，父親死後，所有的經濟來源都是母親幫人紡布。日夜勞作，也僅夠溫飽。
所以有一天，當孟母發現自己含辛茹苦帶着的兒子竟然逃學不學好時，她把已經快要織成的一匹布給剪了，也有說，是把織布的機器給廢了。
雖然後世都說，孟母藉由斷機杼，講了一大篇不能半途而廢的道理，從此孟子深受感動。但設身處地，當你覺得世態炎涼人世艱難時，當你認爲唯一希望的兒子“不學好”時，當你手起刀落把自己和孩子賴以吃一口飯的傢什都打爛時，你的心裏，真的在想些什麼呢？而你的孩子，爲什麼看着你的眼神，“既驚且懼”？
這時他們身邊的人，又在做什麼呢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