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後我經常和朋友說，自己是稀裏糊塗的把她生下來的。
小傢伙出生後，助產士切斷臍帶，建議我們立刻肌膚接觸並嘗試母乳餵養。現在回想起來，剛生完蘇寶的感受並不像電視裏演的那樣感天動地，更多的是一種陌生和好奇。伴隨着無痛針逐漸失效後傷口的疼痛，我低頭看着這個趴在我身上努力吸奶的小不點，心裏想，所以這一生就要一起走了嗎？
後來才意識到，出生後那幾天我並沒有產出很多母乳，小蘇寶的體重從出生時的6磅9下降到了6磅1，差點就成了醫院的“留守兒童”。紐約這邊的醫院有規定，如果新生兒的體重下降到一定比例，說明餵養不足，是不能出院的。
所幸，蘇寶是個倔強的孩子，從出生那天起就非常明確的表示了，喝奶是她以天數爲單位計算的人生中，最重要的事。我們採取了按需餵養的策略，她要吃我就喂。
蘇寶滿月前，每隔一兩個小時就哼唧着要喝奶，最誇張的時候一天餵了十七八次奶。手臂麻木痠痛的同時，換來了娃和大人斷斷續續的睡眠。她不分日夜孜孜不倦的趴在我胸口吸啊吸，終於給她未來19個月人生的口糧打下了基礎。
蘇寶出生的醫院非常鼓勵母乳餵養，給每個媽媽都提供了一對一的哺乳指導師。都說生個孩子傻三年，當時可能是因爲極度缺覺加之手忙腳亂，我根本沒有想過還有奶粉這個選擇。在蘇寶的堅持和哺乳師的協助下，我又稀裏糊塗的實現了純母乳。
我們的母乳之路開始得艱難，但進行得還算順利。很幸運的是，我沒有經歷乳腺堵塞、乳腺炎等很多母乳媽媽都經歷過的辛苦。蘇寶一如既往的明確表示喝奶是她人生中的頭等大事。這個地道小吃貨一言不合就咕咚咕咚喝奶，然後倒頭就睡。小小的她也從剛出院時體重指數只達到30%的寶寶，逐漸擁有了一對胖藕般的小肥腿兒。
很長一段時間以來，喝奶是最能讓蘇寶感到快樂和安全的事情。“喝奶”也是她繼“媽媽”之後學會的前5個詞之一。她餓了總是迫不及待的吸奶，同時皺着眉頭像警惕小獸，生怕誰給她搶了去，直到奶陣來了才放鬆下來，閉起眼睛滿意的享受她的口糧。
我天生不算母乳特別足的媽媽，但能堅持一年多的純母乳餵養，最大心得是情緒睡眠和喝湯是關鍵，用心陪伴和肌膚接觸是良方。純母乳餵養也帶來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好處，比如娃第一次感冒，因爲頻繁喝母乳很快就好了起來；過度疲倦而哭鬧的時候，喝奶能安撫她慢慢睡去；三個月第一次受陌生人驚嚇大哭，最終是喝奶才讓她平靜下來。總之對於我這個當時毫無頭緒的新手媽媽，母乳真的是包治百病的一劑良藥。
爲了保證蘇寶的體重達標，她三個月的時候，我們還保持兩個小時一喂的頻率。記得有一次出門做指甲，做到一半手機上收到蘇爸的信息：娃要喝奶了。
蘇寶是個高需求寶寶，餓了是一刻也不能等的。我十萬火急的從美容院座位上蹦起來，腳趾間夾着棉球踩着人字拖，一路狂奔回家，去拯救這個全宇宙最飢餓的娃，引來路人頻頻回首……當時的我汗流浹背的一邊跑一邊想，要是哪天能逛街逛上七八個小時都不用餵奶就好了。
不知道女人當媽後是不是就會自我矛盾。比如，娃一歲以前我每天的願望就是她喝奶的間隔能久一點，白天多睡幾覺，好讓爲娘我歇口氣。每晚哄睡了娃，我和她爸擊掌相慶歡呼雀躍的下樓去看電影，看到一半竟又開始想娃。趁中場休息的時候，我又會踮手踮腳的走進她的房間，在她身邊躺一會，聞聞她帶着奶香的小小呼吸。看她像投降一樣的姿勢把小手放在耳朵兩側，胸脯輕輕起伏着，表情安全得好像擁有着全世界。
實現母乳餵養後，並沒有仔細考慮過打算喂多久。蘇寶半歲時，因爲一個人帶娃比較累，也想過奶粉餵養。但7個月時，我們發現蘇寶有嚴重的過敏體質，兒醫建議不要添加奶類食品包括奶粉。也就是說，如果停止母乳餵養，我們只能用高度水解蛋白粉來代替蘇寶的母乳。
談完這個提議，我特地去嚐了一口兒醫辦公室提供的水解蛋白粉樣品，差點吐了出來……那神奇的味道，誰嘗誰知道。
作爲資深吃貨一枚的蘇媽，難以忍受讓小吃貨喝水解蛋白粉來維繫健康這個選項。而且每次看着她在我懷裏閉着眼大口喝奶時滿足的小模樣，實在不忍心斷奶。於是一咬牙繼續把母乳餵了下去。
磕磕碰碰，不斷總結改進，又堅持了一年。
仍然沒有想過什麼時候離乳，總是想，她想喝我就喂下去吧。
隨着寶寶的年齡增長，母乳餵養的次數逐漸減少了，作爲腳不着地忙碌的全職媽媽，每天和寶寶安靜依偎着哺乳的片刻，反而成了我很享受的禪意時刻。
蘇寶從出生到一歲半，每一天都在發生變化，比如會爬了、會走了、會搭積木了、會自己裝模作樣的看書了，唯一不變的是她對母乳的巨大熱情。每天一到喝奶的點，就會屁顛屁顛跑進房間，搬來我的哺乳枕等我喂她。要是我走慢了，她還會大叫：喝奶！喝奶！狼狽的小樣子讓人發笑。當然喝完了，也會摟着我的脖子嗲嗲的叫，媽媽媽媽。
一歲半，輔食食譜漸廣、自主進食能力成熟的蘇寶，對母乳的興趣減弱了。以往每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喝奶的她，有天醒來竟然沒有提喝奶的事，而是自己拿起牀頭的一本繪本翻看起來。過了一會才爬過來對我說，媽媽，喝奶。我有點失落。內心暗暗希望離乳這一天不要來得那麼快。
她準備好離乳了，沒準備好的，是我。
滿18個月那天早上，她醒來沒有要喝奶。我不甘心，小聲問她：要不要奶奶。她想了想，笑着點點頭，然後鑽進我懷裏咕嘟咕嘟喝了起來。我如釋重負，凝望着懷裏喝奶的蘇寶，她微顫的睫毛反射着清晨的陽光，側臉和剛生下來時一模一樣。希望時間能定格在這裏，再久一些。
接下來兩週，她逐漸變得對母乳愈發沒有興趣了。處於我問她就喝，不問她就不要求的狀態。即使是喝，也是不太專心的敷衍幾口就跑開了。我知道，是時候和母乳告別了。
好像上一秒她還是隻我懷裏半睡半醒的小動物，下一秒已經變成了感興趣游泳看書和玩沙子的小人兒。看到草叢裏的蝴蝶，會立刻掙脫我的手歪歪扭扭的跑去追趕。她是大孩子了。
18個月零20天的清晨，她醒來迷迷糊糊的往我懷裏蹭，我問她，要喝奶嗎？心裏還是有點小期盼，她能像往常一樣說要喝。但她若有所思的凝望了我一會，沒有回答，而是抱着她的毛絨兔子爬下牀，推開門走出去了，留給我一個瀟灑的背影。
嗯，並沒有什麼儀式，這件上個月還是她人生中頭等大事的事，就這樣輕描淡寫的告別了。
她可能不會記得，
她剛生下來時眼睛都還睜不開，卻在我懷裏轉來轉去找奶喝的樣子；
她因爲飢餓而哭泣，看到我出現立刻歡呼雀躍，因爲被巨大的幸福感籠罩，又哭又笑的樣子；
她清晨醒來迷迷糊糊的鑽進我懷裏喝奶，臉頰上的絨毛反射着陽光的樣子；
她蹣跚的跑進房間，抱起我的哺乳枕，急不可耐等待的樣子；
她黃昏吃奶睡着，攥緊的小手慢慢鬆開進入夢鄉，不時咂咂嘴無意識的笑出聲來的樣子。
都說世間的愛大多是指向團聚，唯獨父母之愛指向別離。這篇文章結尾時已是紐約的深夜。我摸黑走進她的房間，在她身邊躺下，悄悄把耳朵貼在她的胸口上，聽了一會她小小心臟有力的跳動。
568個日子的母乳，再見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