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的記憶裏，父親老周好像是突然闖入我生命的。
10歲之前，我一直在媽媽密不透風的愛裏，他根本插不上，也無需插手。
可是，他一旦出手，全是大招。
01
那是上小學三年級時，足球隊裏來了一個比我高、比我壯許多的霸道男生，今天欺負這個，明天欺負那個。
有一天，也終於欺負到了我的頭上。
從此，踢球成了我的負擔。
媽媽找那個男生的家長談了幾次，但談一次，我受傷得也就嚴重一次。
一天晚飯後，媽媽不在家。爸爸帶我去操場，速成地教了我幾下拳腳，然後，對我說：“明天中午，你要是敢當着全操場同學的面，主動打那個男孩一次，我就給你買MP4（一款當時最酷的遊戲機）。”
“可是，我打不過他。”
“但你可以放大招。”
“什麼大招？”我頓時很期待。
“不管怎麼疼，都絲毫不表現出來，像狼一樣盯着他的眼睛，不屈不撓地反抗，你就當這是遊戲最後一關，在打那個大BOSS。”
聽了爸爸的話，我內心複雜極了。
他補充說明：“不管明天發生什麼，你都不可以讓任何人知道是我讓你去打架的。”
十歲的我失眠了一夜，我抗不住這麼大的祕密。
第二天中午，爲了MP4，我霍出去了。
我狠狠地揍了那個男生，也狠狠地被他揍了。
我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，像個憤怒的小狼一樣。
後來，後來，他居然嚇跑了。
我的左臂骨折了。
見到媽媽時，我誇張地拼命大哭，讓她那些批評的話都沒說出口。
媽媽把我摟在懷裏，我看到媽媽背後的爸爸，向我伸出大拇指。
我向他揮揮了受傷的手臂，示意——我長出了一根男人的骨頭。
然後，晚上，我的枕頭下面，有了最新款的MP4。
這是我與父親之間的第一個祕密。
02
初二那一年，我成了周杰倫的粉絲，他要來大連開演唱會的新聞讓我幾乎無心向學。
可是，媽媽說：“真不明白，一個話都說不清楚的人，他的歌有什麼可聽的。再說了，你一個學生，最重要的就是學習。追星，多耽誤事兒啊。”
可是，演唱會的當天，老周破天荒來學校接我放學，帶我一起去吃飯。
然後，結賬時，服務員送給我兩張票，說：“恭喜你，中了兩張今天周杰倫演唱會的入場券。”
我知道，這是老周的惡作劇與驚喜。
那是個狂熱之夜，而比我更瘋狂的，是老周。
他從頭到尾都在跟唱，吶喊，甚至流淚，像個少年。
以至於我不得不數次拍拍他肩膀，勸他：“收斂點兒，收斂點兒，有點兒過了哈。”
那一夜，聽完演唱會，他陪我一起趕往周杰倫下榻的酒店求籤名。
人家房間都熄燈了，我們還守在樓下，望着那窗口。
最後，父子倆哼着歌走回家。
面對老媽“你們到底去哪兒”的詰問，他說：“在老師家補課補得有點晚，又吃了點夜宵。”
這，是我和老周之間的第二個祕密。
沒有瘋狂過的人生，也是一種虛度，這是老周那晚的名人名言，我記在了當天的日記裏。
03
高三時，我住校。
有一天晚自習，老周來找我，而且是找我陪他喝酒。
原來，老周在當天的部門主任競聘中失敗了。
翻遍所以通訊錄，最後覺得找我最合適。
酒過三巡，老周跟我講了職場裏的各種糟心事。
“是不是覺得爸爸特別窩囊？”講得差不多了，老周問我。
“不，你們每個大人其實都在忍辱負重，都挺不容易。”我說。
這話，讓老周眼睛當時就紅了。
他說：“再也不能拿你當小孩了。”
陪老周的那頓酒，令我青春期那些叛逆的症狀都得到了奇效般的治癒。
我變得勤奮、努力，在別人看來我是高考的黑馬與奇蹟，但我知道老周是那個奇蹟的生產商——當我被他平視的時候，我完成了成人禮。
04
高考結束後，媽媽請不下來假，讓老周帶我出去旅遊。
我坦白告訴老周，我想和那個表白成功的女孩一起出去走一走。
老周送給我一盒避孕套，說：“如果一定要發生什麼，記得用上它。”
我走的那七天，他住在酒店裏。
七天後，我回來了，將那盒避孕套原封不動地還給了他，對他開玩笑：“我不喜歡這個牌子。”
他有些落寞地說：“哦。”
我拍拍他肩膀：“老周，你兒子的理智戰勝了衝動。”
他一把將我薅在懷裏：“總有一天，你會爲那一刻的節制而感到驕傲。”“你連這種衝動都剋制得住，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事，難得住你。”
他話真多！
是的，N年後的今天，當我看到《歡樂頌2》中邱瑩瑩因不是處女而慘遭離棄，我爲自己曾經堅持沒給初戀的那個女孩帶來後患而慶幸，也爲自己可以把人生的第一次交付給婚姻而小小得意。
這是我和老周，一個男人與另一個男人之間的祕密。
05
爺爺去世的那一天，老周來大學裏找我。
我備好了酒，準備陪失去父親的他一醉方休。
但他沒喝。
他在酒店裏跟我聊了夜的天。
他告訴我：“你爺爺在我心裏早就不在了。”
——當爺爺酒後打奶奶的時候，當爺爺喝多了，當街撒尿的時候，當爺爺喝出肝癌，依然在病房裏堅持抽菸喝酒大呼小叫的時候……
我說：“看來，我爹比你爹可是強多了。”
老周破涕爲笑：“嗯，你爹比我爹靠譜。”
早晨，告別時，老周說：“別告訴媽媽。”
我答：“放心吧，哥兒們。”
他狠狠地敲了我的腦殼兒。
多年父子成兄弟，這是我和老周之間一個嶄新的祕密，一次情感上的升級。
06
大學畢業後，我本來可以在中關村成爲一個金領。
可是，我依然還是選擇了創業。
畢業即創業的日子，我吃了這輩子最多的苦頭兒。
公司辦到最後就剩下我自己的時候，我給老周打電話：“爸，我堅持不下去了。”
他說：“自己選的路，跪着也要走完。”
四天後，我的短信顯示我的銀行卡里有了50萬元的匯款。
老周抵押了房產。
老媽並不知情。
“我年輕時就沒有你那股子勁頭兒，你比老子強多了。折騰吧，兒子，就像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失敗那樣。成不成功，你在爸爸眼裏都是好樣的。另外，這件事情，沒有告訴你媽媽，咱倆能解決的事情，就別讓她跟着提心吊膽啦。”這是老周發給我的微信。
我珍藏至今。
三年後，我提着人生的第一桶金回家見老周。
我們爺兒倆關起門來，數錢，滿眼金星。
這是我和老周之間的第N個祕密。
倘若我這一生能活出什麼氣象來的話，那麼，老周就是那個最初謀篇佈局的人——是的，父親的心有多大，兒子的格局就有多大。
